乔亦涓 | 晚安,亲爱的
面对空白
望着这些空白你哭了,望着
你写下的诗行——
纸上的虚无。
纸上的真实。
也许,你并没有哭。
哭只是错觉,是想象。
就像这些空白并不真的
是空白,而是结冰的湖
是深深的积雪,是解冻
的溪流那涟漪和波纹
织成的网中,纠缠不清的
树影,落叶,游鱼和天空。
是一只小鹿羞怯纯净的
眼睛投来的天真的一瞥……
是的,你并没有哭。
面对空白你听到的
不是哭泣
是轰鸣,是巨响
假想的忧虑
马丁·布伯说,
人无法在别处,
在其他任何地方(时代)——
除了他脚下站立之地——
完成他的存在,实现
与神的(可能的)对话。
一次,父亲盯着电视。
谈话陷入僵局。
忽然,他转身,
神色凝重,用眼角觑着我
摇头,叹气:“如果你活在
战争年代……”没有下半句。
他的意思是说,或许
如果他的假设成立,
我的诗,和我,将多么
不堪一击。我该如何
安慰这忧虑?
难道能告诉他(如我想象的):
别怕,没准我正是百年前
某个战场上最不堪一击的家伙,
某个倒霉蛋,牺牲品,
死得稀里糊涂。
现在投胎转世,为了
清醒地写诗/活着?
必也正名
三月,白花车轴草绽放了。
在路边,随处可见。
父亲指着一丛开花的草:
“瞧,小时候我们叫五朵云。”
一天午饭后,年过七旬的老父
兀自喃喃:“莫非今天
有事发生?”原来昨晚他
梦见死去的祖母,瘸腿的
早逝的幺爸,还梦见
拿竹竿去捅老屋前面
两个蜂巢:“一个狗屎蜂蜂包,
和一个斑马蜂蜂包。”
几天后,我记起父亲的梦。
上网一查,果然有“狗屎蜂”
其名:正如父亲所诉是一种
体型极小,腰细若丝的蜂。
而所谓的斑马蜂,或许就是
“斑胡蜂”?儿时,父亲曾带我
漫山遍野采撷——“秧泡”——
一种盛夏的野果,色如桑葚
汁如醴醪。至今未识其学名。
另一种俗称“豆莓(儿)”
在屋顶晾干了用来烙饼的
野果,却是火棘,饥饿年代的
“救军粮”……耶和华造好天地
万物,将走兽飞鸟带到亚当面前,
看他叫什么,那就是他们的名——
啊,命名者,大地原初的诗人!
晚安,流浪狗
在厨房刷完牙,
洗净茶杯晾上白开水,想到
一天又过去了。
手机里大提琴小提琴徒劳
播放着贝多芬,舒伯特?
即使最伟大的音乐也无法挽回
黑暗中正在流逝的东西……
你用什么分辨它
这重复的日子?早餐的面包
抑或午餐的烤鸭?
昨天,我用黎明读到的一个句子。
临睡前默念它,安心地睡了。
今天,我还没读到任何
令我安然入梦的东西,但我遇见
一条被遗弃的狗,白天在十字路口
它悲伤的吠叫差点
阻塞交通,后来,一路跟随我
似乎期待将它收留。
“……爆炸发生后,人们疯狂地
冲出体育馆,守在门外的两个流浪汉
却不顾危险冲进去,救助伤员,
安慰受惊吓的人……”新闻图片上
其中一个脸有些歪斜,智力
残障;另一个与母亲
失散三十年,因为这一“英勇举动”
而相认团圆……也许他们是同一个人,
你弄错了?也许他们就是我们?——
无家可归,失去了亲人,
期盼着爱,温暖,和奇迹?现在,
夜深了,你,我,流浪汉和
那条不知蜷缩在何处栖身的流浪狗
都该入睡了,倚着梦中天堂的大门
乞丐一样张开嘴,流出幸福的
口水。晚安,狗。
晚安,亲爱的。
鼹鼠与诗人
我从未真正见过鼹鼠,还有
每晚与之交谈的那些诗人。不,
我见过他们了,我了解
他们,仿佛,甚于了解我自身。
而“他人也是自身”(谁说
是地狱呢)?一只鼹鼠也是——
它居住在大地脚下,不停地
挖掘,挖掘。
我们对黑夜的认识,随之
而加深,而扩大。
它温暖的皮毛使我们感到
尘世不再冰冷。当它的爪子
刨到泥土中一棵苹果树
深埋的根,我们
会突然颤栗,在灯下
仿佛被扎痛最纤弱的神经。
当需要它时
当需要它时,非它不可——
其他的一切都无法替代。
当不需要时,立即抛开——
更严峻的时刻将你等待。
如果说诗歌的力量——
大得足以——主宰我;
一粒“生活的”沙子——
为何,轻易压倒了诗歌?
严肃的安慰
在耗费两三个小时
或更多
把句子扭过来拧过去
终于弄妥帖之后,
或者把一首写好的诗
改得面目全非
又不得不还原之后,
腰背酸涩,脖颈僵硬。
你感到沮丧。
精疲力尽。
你质问你做的一切有何意义?
窗外,星期天下午
孩子们在嬉戏,那嘲哳童音
远比你的诗歌动听?
“进攻之后真他妈沮丧”——
一个参加斯大林格勒战役的
新兵——你忽然记起
在一部电影里看过——
在第一次交火之后
在满目尸骸和废墟中
哭丧着脸说。
“沮丧总比死了好,”
一个老兵严肃地答道。
女诗人精选: